“……”
曾经的Puppe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波动起伏的情绪。
然而……
通红的眼眶，却怎么蹭也蹭不回原来的样子。
“哎呀……讨厌……呵，抱歉……我不是故意这样的……”
现在名为小雪的这个女孩儿一边蹭着眼睛，一边勉强的挤出笑容来，对桌子对面的宁千川低头道歉。
“不……没事。”
宁千川有些尴尬，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呵，嗨呀……好奇怪……抱歉……我，先走了……”
金发少女站起身来，新点的菜还没来得及动几筷子，匆忙的道了个歉，转身……
宁千川皱着眉头，抬头看看她，又低头看看桌子上的饭菜，揉了揉太阳穴。
“那个……”
该说一路好走吧。
反正跟自己也没有关系。
哪怕自己是她曾经的仇人，她是自己曾经的雇主。
这一切也都随着一个游戏的消亡和一个账号的删除而成为了了无踪迹的数据。
现在的她，只不过是个稍微熟悉一点的陌生人……只不过是个来蹭饭的新人玩家……
呃……
……
妈的……
宁千川狠狠地挠挠头发，抬起头来。
“那个……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去包间喝酒怎么样啊！”
糟糕——
话脱口而出，宁千川突然懊悔。
动静太大——酒馆里的其他人把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小雪小姐突然被叫住，愣愣地回过头来，酒馆里其他的人自然也顺着宁千川的视线追索到了她的身上。
刹那间，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如同骚潮一样涌了上来。
妈的……我忘了……
我的风评并不好……
现在这是啥情况——我站在这里，邀请一个女生去二楼喝酒……然后那个女生还哭红了眼眶……
宁千川稍微移动了一下视线，周围的人投射过来的目光当中出了嘲讽之外，果然还多了许多不妙的因素。
当然不论这些视线怎么变都是很扎人的就是了，自己毕竟已经是逛个诺瑞儿那贴吧偶尔能看到关于自己的818的负面名人了……
……
真他妈要了我的亲命……
“那个……总总总之，那啥……小……呃……上楼吧。”
这人的名字也忒拗口，叫她小雪不合适，叫游戏ID又太不合适，宁千川皱着眉头看着呆愣的小雪。
“啊……呃……”
很自然的，她也注意到了周围的视线，原本因为哭泣而发红的脸变得更加潮红。
“啊……是。”
好歹，也算是迫于形式，小雪小姐答应了宁千川的邀请。
二楼是包间，更为安静和卫生，由服务员把下面桌子上的饭菜一碟碟地端到楼上之后，宁千川关上了门，松了口气。
“……那个……”房间里就剩下两个人，小雪抬头看了看宁千川，显得有些局促。
“没啥……”
意识到现在的气氛的宁千川多少也觉得有些不自在，转移注意力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之后放下了杯子。
“呃……我就是觉得……让你那么哭着出去……不太好吧……”
“……”
小雪低头，咬着嘴唇，宁千川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闷闷的挤出了一声很勉强的扭曲变形的笑声。
“谢……谢谢……”
死死抓着膝盖的胳膊颤抖着，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泪水再次滴落。
也对……
毕竟，她对这个游戏……也还是有着心理创伤的。
就算是有什么东西能够促使她能够再次鼓起勇气，重新建号，进入游戏，可心中的那份疮疤却不会就此遗忘。
“……”
宁千川也没说话，他知道自己也说不了什么。
他既不是她的朋友，也不是她的熟人。
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
老实说……
到底为什么要留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黄木制的筷子在双指的驱动下夹起了一块棕红色的大块牛肉，光从重量上就能感受到牛肉的质感，学这她之间的样子，在红白相间的将料理滚转了一圈之后放入嘴巴，入口便是一股极其浓郁而强烈的味道。
相当粗拙的美味……
却是那个曾经的Puppe，曾经的第二公会的副会长，被茉莉小姐尊敬的那位圣女候选所喜爱的味道。
宁千川咀嚼着牛肉，一语不发，默默的进食，等待着对方率先开口。
小雪抽泣了好一阵子，在压制自己地眼泪上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徒劳功之后，终于彻底放弃了，伏在桌子上，大幅度的抽泣着，但还是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音来。
哧溜哧溜的吸鼻涕的声音……还有呜呜的，从喉咙间不断溢出的黏着的哭泣……
“抱歉……抱歉……我不想这样的……”
还有断断续续的，不断道歉的女孩子的声音。
“啊……我知道。”
宁千川默默地夹起鸭肉，在自己的酒杯里涮了涮，放进了嘴巴里。
食之无味……
但是默默地吃东西，是自己能干的为一件事。
“抱歉……”
“对不起……”
“抱歉……”
这样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不断地持续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
抽泣的声音一点点地弱了下去。
小雪揉了揉眼睛，抬起了头来。
宁千川别开视线，没有去看此时已经乱七八糟的，这个女子的脸。
“冷静点儿了？”
“……嗯……谢谢。”
“这里还剩下几块牛肉……虽然估计你可能不太会有什么胃口，但是能动筷子吃的话就尽量吃点吧……”
“……嗯。”狼狈的，女子伸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牛肉来，整个的塞进了嘴巴里。
“咳——咳咳，呕……咳。”
当然是不出意外地会被噎到。
宁千川连忙把酒杯送到了她的手边。
“咕嘟——咕嘟……咳……谢谢……抱歉……”
“好了行了，没事儿……感觉你除了这两句之外不会说别的话了……”
“……呵呵……是吗……”
“……”
“……”
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宁千川摸了摸鼻子，看着低头不语的小雪，叹了口气，鼓起勇气一般地问到：“那个……你跟那个服务员……很熟么？”
“……啊，嗯……那个孩子来这里打工的第一天……我是她招待的第一个客人……所以，多少……有点缘分……”
“……那个孩子……是……NPC……没错吧？”
“……是的。”
说着，小雪突然颤着音笑了一下。
“这个游戏的NPC……简直就好像是……真正的……人类一样……对吧……”
“……呃……”
脑海中闪过了某个脑袋上别着缎带，捧着小狗的尸体哭泣着的少女的身影，宁千川也苦笑了一声。
“是……是啊。”
“……我……原以为……我已经辜负了足够多的人……背叛了足够多的人的期待了……但是……我……我自以为是……已经功过相抵了……我觉得……我不亏欠他们什么……我是这么骗我自己的……我知道那是骗我自己……但是……我还想这么去相信这个谎……但是，我怎么就……怎么就……”
“……”
“但是……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们……他们也是……我的朋友……我没有……”
“……”
宁千川大致知道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身为副帮主的Puppe，她为帮众，已经做的8足够多了，退游，删号，是她的自由，没人能够指责她什么……
但是……身为Puppe这个角色呢？
她与朋友建立起来的羁绊，势必会因为这个账号的删除而受到伤害。
一定会有人因为她删号而伤心——一定有人因为她删号而愤怒。
哪怕之后，她能够再用其他的手段联络起网络上认识的这群朋友，但给他们造成的创伤是已经不可逆转的结果了……
所以，她说，功过相抵。
的确也是如此……大概……是如此。
但是她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Puppe，不光是她的一个游戏角色，而是在这个虚拟的现实游戏中的一个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
还有存在着相当一部分的人，并没有把Puppe当成一个游戏角色看——他们，把她当成了一个生命。
删号，对他们来说，就是杀掉了名为Puppe的这个家伙。
……
“……”宁千川默默地拿起杯子来，看着杯子中倒映着自己的那张脸。
有些陌生。
并不是属于自己的，却又是属于自己的。
这张名为“凝川水”的脸……
说起来……Puppe……应该也是起源副本通关的角色吧……
能够通关起源副本，说明了一件事情：她跟这个游戏的高级NPC有过接触——
而且大概，她像自己一样，与新手副本里的某人，或是某几个人，建立起了羁绊，丝毫不亚于与真正的人类之间的那种羁绊。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逼真的一款游戏……对吧……”
只能这样安慰她……别的话……说不出口。
小雪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尖锐的虎牙刺破了唇部的皮肤，血液流了出来。
“拉拉缇亚姐姐……是我的老师……我答应过她，我要成为真正的圣女的……”
“啊……嗯……”
“斯菲尔……是跟我一起的邻座……是个嘴巴很坏的家伙……”
“嗯……”
“塔米巴尔，好斗的小子……立志成为骑士团长……”
“嗯……”
“罗亚……话唠……巴特罗娜……”
“……”
“我答应过他们……我在他们的坟前答应过他们……我会带回妲娜……我会在她彻底误入歧途，被老师讨伐之前，先于所有人找到她……”
“……”
“我加入过那个组织的……在神圣雪域之前……我加入过那个叫圣光之瑕的小团体……一群笃信圣光却又妄图包庇恶魔的笨蛋，和一个被圣光的信徒悄悄包庇起来的糊涂半恶魔成立的秘密团体……一个除了我之外，都是NPC的团体……”
“……”
“我最后穿着沾染着他们的血的袍子，被老师救下来的……我答应过的……那个脏兮兮的袍子……被我从学校里带了出来……还放在背包里的——最右下角的那个格子……我还放在那里过的……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会忘掉……”
“……”
宁千川皱着眉头，默默的听者。
“我以为……夏天……胡苏……靛兰……属于我们的友谊……我一定可以弥补……建个小号……重新开始……跟他们解释，让他们骂我……实在不行，换个游戏，我们还能继续建立一个新的神圣雪域……”
“……”
“但是……那个时候……我却唯独忘了他们……他们……信任的Puppe……已经死了……殉教了……自杀了……”
“……”
“我——挽回不了了……见到妲娜的面……我还有资格跟她说话，骂她，打她，然后劝她回来吗？回来……又回哪儿呢？她不会认识我的，我才是背叛者，我是比她更过分的背叛者……”
“……”真是……过分啊……
宁千川默默地挠着头。
谁过分呢？
背叛了约定的她？
把她逼到这个地步的那群神圣雪域的人？
身为删号诱因之一的自己？
如同活人一样的NPC？
……
不知道……
只是，看着如此哭泣的她——情不自禁的想这样说而已。
就像是把她请到楼上……听她这么说……
只不过是情不自禁而已……
“……”
不过……
“那个……我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有点作用……你就当我是在安慰你好了……那啥……咳……”
宁千川挠了挠头，墨迹了一下，鼓起勇气开口。
“我……其实……也背负了某人的信任——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那是信任，她也没有拜托我要如何，要做些什么……只不过……是我和她之间，一定要在这个游戏世界完成的事情——我尽一切可能复活她，因为她说过她爱我……爱着我这个凝川水。”
“……”
“但是……复活她的这个工作……不一定要由凝川水来完成——这是我和她的承诺，虽然在她的眼中，我就是凝川水……但我还知道，我就是我自己……换了个皮，换了个身体，浑身上下都换了遍……但我还是我啊——里面的那个人是不会变的……所以，哪怕复活她的时候，我已经不是凝川水，而是别的什么了……是她完全陌生的样子了……但我还是有信心……她能够认出我，认出皮囊里面的这个我。”
“……”
真不习惯说漂亮话……
宁千川皱着眉头。
“所以……你也是一样……我不知道你那边发生了啥……但是……既然你有信心恢复你和胡素那群人的交情，为什么就不能完成自己的承诺呢？那个妲娜……你的目的是拯救她，挽留她吧……你这个号也一样可以呀，只要出了新手副本，她就切实存在于这个广阔无垠的虚拟世界了——你肯定能找得到她的……到时候，你打败她，把她痛殴一顿，她怎么就认不出你呢……连楼下的茉莉小姐都能察觉到的事情……我不信你说的那个人感知不到……”
“……”
小雪……渐渐瞪大了通红的眼睛。
“到时候说瞎话呗……说什么借尸还魂也行……什么转世投胎也可以……反正你就是你 结果是正确的，过程打个马虎眼就行了……不必要那么在意吧……”
“……”
“所以……比起在这里哭……那个……一切也不是没有挽救的机会啊……”
“……”
被女性那样看着，宁千川只觉得从头到脚的不自在。
勉强的把组织好的语言说完之后，宁千川站起身来。“比起这些……尽早变强……然后找到那个妲娜是关键吧……从头再来，也不是来不及什么的……呃，就是这样，看你心情挺乱的，我也不打搅你了……账我会结的，我先走了啊……”
“……”
小雪低着头，默默地，一句话没说。
直到宁千川走出了房间。
关上了房门。
下楼
走到了柜台前面结账时……
【私聊】噗唷帕唷:请问今晚有时间么？
【私聊】噗唷帕唷:我想请您……帮些忙……
……
……
……
【私聊】凝川水:……好。